林檎碳

05.

——没错，当路明非在众人或讥笑或期待或嫉妒的神情中艰难地憋出了那几个字之后，房间的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时，这场游戏就注定要结束了。

其实路明非没觉得有多难以启齿，反正优质偶像仕兰中学一支花的楚子航是不会把这种无名小辈放在眼里的，就算那个人是来告白的，而且还是个男人。但以楚子航的艳遇指数来看，估计收到过男生的告白也不奇怪吧，毕竟自家表弟路鸣泽就是他的忠实粉丝。

不过这都和自己没关系就是了，路明非想着。他本想在后面再加一句“抱歉哈主席大人我们只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而已”，但很快又觉得根本没必要，电话肯定很快会因为自己来历不明的身份和莫名其妙的行为而被挂掉。心里还怨念着与给女神告白的机会失之交臂的路明非想到还要顾及这些麻烦事，不禁感到烦躁。

而这时该死的门铃居然还响了起来。

讥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快要盖过门铃的响声。路明非默默地看着他们，本该怒火三丈对着他们大吼“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但突然间却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有的只是难耐的烦躁和无比的失落。路明非觉得或许自己是怂惯，连本该有的发泄的欲望都没有。

路明非懒懒地站起身，转身朝房门走去，他无意间看到陈雯雯竟然也在捂着嘴笑，不禁觉得刚才的出丑也不是没有价值，起码还能搏美人一笑。

想到这里，路明非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顺带拧开了门把手，正正地对上了那一双远比同龄人要深邃和平静的黑色瞳孔。

“抱歉，能小声一点么，已经11点半了。”

持续不断的笑声一瞬间戛然而止，唯有那干巴巴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的笑容还残留在路明非的脸上。

楚子航冷冷地说完，眼神往路明非身上停留多了一秒之后，就转身走到了隔壁的房间，刷卡进门了。

路明非突然又觉得很懊恼，毕竟楚子航可不是任何人能得罪的，倒不是他本人有多凶恶，而是他身后的整个应援团实在是过于庞大，殴打他这种白斩鸡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隐隐感受到了身后柳淼淼和其他女生怨念的目光，路明非心想这回真是摊上大事了。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能够向楚子航深情告白，同时对方还会专程过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机会，究竟是多少妹子梦寐以求的啊！而今天居然被一个衰仔给糟蹋了，就像是一杯醇美的红酒被人加了雪碧并像喝白开水似的喝了下去一样。

站在门口处的路明非进退两难，头顶的中央空调吹的他头皮发麻，但头脑却不见半点清醒。他很希望继续玩这个游戏，因为这样就能继续坐在陈雯雯旁边，但方才楚子航的那句话无疑就是游戏结束的指示命令。

于是路明非示意自己回房休息后，就狼狈地离开了。他想，或许在回房前，还需要先给楚子航道个歉，毕竟打扰了别人的休息。

他走到了隔壁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之所以不按门铃，是不想造成太大的声响。路明非约莫估计楚子航已经睡了，因此敲门仅作试探，一旦没有回应他就离开。

但房门却在数秒后被打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高中时期两人唯一一次的对话了。这样的殊荣可不多得，能与楚子航面对面谈话这样的经历，即便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仕兰中学里也绝对是称得上是上等的。

但路明非却不以为意，倒不是他看不起楚子航——他也没这资格，只是楚子航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一直都认命自己只是一个屌丝的路明非十分清楚，渴望与这般优秀的人有半点的交集都只会是妄想。

抱着这样一种心情，路明非十分地诚惶诚恐。

“……学长，我们刚才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啦你千万不要误会了……”路明非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本想想用作称呼的“主席大人”在看到本人后立刻强行改成了“学长”。

“……我知道的，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对吧。”平淡的语气毫无音调的起伏。

“哈哈不愧是主席大人，智商就是高人一等。”毫无营养的烂话瞬间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路明非顿时真想给自己打一巴掌。

“半夜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我先走了……”低头哈腰说完后，路明非就想转身走人，他不想和眼前这位仁兄有更多的交情了。

但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房门左侧的楚子航就迅速地抛出了另一句话，时间精准得像是计算过似的。

“等等，我有个问题，能问么？”

06.

一个人喝醉酒后会做出来的行为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可能会很安静，倒下后便是一阵呼呼大睡，而有的人则可能不受控制地发酒疯，恨不得告诉所有的人他醉了。但无论是何种行为，于他们本人而言，都是反常的。

这个原则同样适用于楚子航。

路明非说的没错，楚子航确实是醉了。就在他的舌尖碰到了高脚杯中的液体的时候，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就迅速地蔓延至了神经末梢，麻醉了四肢百骸。楚子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痛感，但像这样持续而强烈的麻痹感，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意识止不住地开始模糊，像是一块慢慢地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玻璃。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原有的理智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原有的习惯会一点一点地被撤销。那些属于楚子航的习惯，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直截了当的思考方式——毫无波澜的面部表情属于生理上的范畴所以暂且不提——都在他把“遇到过最尴尬的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细节详尽地叙述了一遍时消失殆尽了。

路明非用力扯了扯楚子航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缓慢而蹒跚地走向楚子航的房间。对方并没有把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事实上凭借强大的精神力他还在走着，但路明非体能永远弱项，根本招架不住这种突如其来的重量。

就在前几分钟，楚子航表面上依然表现得和常态下的他无异，和凯撒一样，他也是个骄傲的人，即便表面上他并不关心与凯撒的竞争，但内心里却依旧有着不服输的倔强。

而当凯撒和芬格尔走后，楚子航就不由自主地瘫软了下来，任由路明非把自己半拖着走。他搞不懂，这究竟是因为那杯酒后劲十足，还是因为自己在路明非前根本无需伪装？

路明非瞟了一眼旁侧的人，不禁感慨万分。昔日那个充满高冷气质的男神如今却醉得迷迷糊糊，此中的反差很难不让人怀疑前后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他的确就是师兄，路明非想，他的确就是那个高智商却低情商，语出伤人却毫不自知，学富五车却思维简单，面无表情却会偶尔微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却会为一个女孩而暗自神伤，对一切漠不关心却有着八婆属性的师兄。

他所了解的，真实的楚子航。

楚子航隐约中感觉到了路明非的目光，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件事，其实我还没说完。”

“我说师兄啊，别人醉酒不是闷头大睡就是乱发酒疯，你怎么就变成了个话痨呢？看你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是要发酒疯啊……”

不顾路明非的调侃，楚子航兀自说了下去：“之后，我问了你一个问题，还记得么？”

“喔喔，我记得——”

“——当时我问你，‘刚才的游戏，你为什么没有拒绝’，那时你的回答是什么？”

“忘记了……”

“那时，你没有回答，转身就走了。”楚子航觉得头脑愈加的眩晕，为了保持重心，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并且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正拽住自己的手的手腕。

“我一直都想不通，那样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拒绝不就好了？毕竟那只不过是游戏，没有必要那么认真。”楚子航继续说道，“那时我在电话里听到的笑声，远比你的声音要大——但你还是照做了，所以你是自愿的，对不对？”

“当时我就想，你之所以会愿意这样做也许只是纯粹为了取悦别人，所谓的‘牺牲自我，娱乐大众’，但在今天看来，你更有可能是缺乏拒绝的勇气，这和你没有向诺诺告白的勇气，是同一个道理。”

路明非觉得楚子航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为什么没有拒绝？就是因为那是一个游戏啊，既然是游戏不就应该玩得尽兴吗？因为自己不爽就不遵守游戏的规则那还有什么意义？什么取悦别人，什么缺乏勇气，心理研究不是要讲究科学性吗师兄你的智商到底跑哪去了？

“师兄，认真你就输啦。”路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认真？”

“别说真心话大冒险了，估计师兄你连丢手绢都没玩过吧……而你居然还愿意腾出你的宝贵时间来思考那个问题，不就显得太认真了么，甚至认真得有点……”

“愚蠢，对么？”楚子航接上了话，“可我并不觉得这样是没有价值的。因为——”

刚想顺从内心的感觉说出来的话语，还是被生硬的咽了回去。两人不知不觉地就搀扶着走到了房门前。

路明非很想从楚子航的角度去理解方才他的那一番话，但杀胚师兄的心思岂是自己能猜的？光是楚子航为什么要针对一个简单的游戏问出如此莫名其妙的问题，就足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了。

但隐约间，路明非似乎能感受到一些内在的东西。关于这个“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很玄。从楚子航话语的字里行间，路明非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指意远不在于游戏，那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长时间关注所积聚起来的不可感知的情愫。

路明非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还是想太多了。他腾出左手拧了拧门把手，顺势推开了门，里面就是楚子航的房间。高天原凭借着每日的巨额利润，一向在各方面出资阔绰，其中自然就少不了给每位牛郎配备的豪华住宿单间。秉承着“自我绽放”的理念，每间单间的房门上都印刻着主人的花语，同时室内的装潢还要求与花语的意境和气质相符。

但楚子航的房间却像是楼盘里的样板房，简单，朴素，还有点单调。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与本人相符的，只不过与他的花语无关。

对着房间呆看了好一阵子，路明非才意识到自己的护送工作已经到此为止了。今晚的事情如果传到了卡塞尔，那绝对又会引起一次小型骚乱，但路明非并不打算把楚子航醉酒这件事传出去，把它作为楚子航的黑历史藏在自己的记忆里反而能让他觉得开心，似是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临走前还有几句话要交代，路明非伸手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好让他稍微清醒一下。判断楚子航是否清醒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因为你无法从他的表情获得任何信息，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他的眼睛。

于是路明非想把楚子航揽了过来，好让自己看到他的脸。但还没来得及发力，沉默了好些时候，快要让路明非觉得已经昏睡过去的楚子航突然反过来用右手把自己拥入了他的怀里。

楚子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在发酒疯，他下一个动作就用左手揽住他的肩，并顺势把下巴搁在了对方的头顶上。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路明非，今天我之所以替你顶酒，是想告诉你，你没有勇气拒绝和接受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承担，无论是什么事情。”


07.

在高天原里，黑夜才是真正的白昼。卡座上和舞池里即便是到了半夜仍是坐满了男男女女，他们配合着炫目的聚光灯和的音乐毫无顾忌地纵情声色，脸上的愉悦和放荡即使是浓艳的彩妆也掩盖不了。

面对这般嘈杂的响声，再好的隔音效果都是无济于事，只能任由它们源源不断地从下方传入房间。

此时楚子航平躺在床上。若是往常，他会强迫自己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些关于他的父亲和那个女孩的事情，直到睡意开始涌来才停止。但今天，他却是在回想着今晚的事情，犹如白开水一样寡淡。

路明非在不久前就关上门离开了，临走前还顺带帮自己关了灯。

意识逐渐趋向沉重，楚子航侧了侧身，把目光投向了细长的门缝。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他听到了路明非在和凯撒说着些什么。隔着门听得并不清楚，但他却没来由地觉得安心。但安心之余，又有些后悔。

他后悔自己没有把那句真心话说得更彻底一些。

一直以来，联系他们两个人的，是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冒险，从六旗游乐园的中庭坠落，到北京尼伯龙根的列车惊魂，再到日本海海底的潜艇事故，如今还得加上一个日本黑道的追击逃难，轰轰烈烈的生离死别不知与他们擦肩而过多少回。若是在平时看来，这样的经历都不知道够拍多少场大电影，够出多少本系列畅销书了。

但就算是这样，他们却鲜少有过真心话。

按理来说，危难之中更能显真情，但无奈的是，两人之间除了一起经历过许多次“任务式”的大冒险外，就少有其他的交集了，所谓的饭堂谈心也只是偶然事件。

但楚子航并不觉得遗憾。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可能会经历更多次的大冒险，他们会像以往那样玩命般地以身涉险，也会像以往那样为了对方把自己的整条命都搭出去——即便事后他们会完全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

他们甚至可能会迎来真正的生离死别，但楚子航依然不觉得遗憾。

因为，他已经把他的真心话说了出来，同时，他也得到了回应。



“谢谢你，师兄。”

在离开前，路明非轻声说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