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碳

02.

包间里的气氛在游戏开始后竟有了变化，像是一根端立在中央的蜡烛被点燃了一样，四周的温度开始不断地上升。

而路明非现在就是那根蜡烛。

他吞咽着口水，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这杯据说酒精浓度高达96%的波士兰精馏伏特加，晶莹的高脚杯内的液体澄澈而透明，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在有的时候，外表看起来很是纯良的东西，内里却是无比的恶毒。

仅仅只是在第一轮，路明非就衰神附身似的抽到了鬼牌。按照规定，他必须要从真心话和大冒险中选一个，回答赢家的一个问题，或是完成赢家的一个指示。

顾客就是上帝，那位女客人自然就是最开始的那位“赢家”。被恺撒不停地灌酒，她纵使酒量不错，也还是神志不清地倒在了恺撒的肩膀上。

路明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冒险。眼看着客人快要倒下了，估计也不会想到一些什么很过分的要求来，随随便便敷衍过去，今天的牛郎工作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但客人却十分尽责，昏昏沉沉地就是没有倒下，指着恺撒手中的那杯没有兑水的高烈度酒，说：“把它喝了。”

原本恺撒是想用这杯酒给怀里的姑娘作最后一击的，为了搞到这杯酒他还费了些周折，毕竟酒精度高于60的酒是很难在市面上找到的，而如今，这杯酒却要被灌进一个酒量一般的小衰仔的胃里。

路明非又咽了口口水。他从没喝过如此高烈度的酒，虽说上了大学后，他也没少过和酒精打交道，但那都只是局限于啤酒，或是烈度稍微高一点的洋酒罢了。

喝完过后该不会秒醉吧，那也太他妈丢脸了！就算我酒量一般应该还不至于这么衰吧，算了算了早死早超生老子豁出去了！

在内心里狂风暴雨般的怒吼着的路明非颤巍巍地朝恺撒手中的酒杯伸出手去，恺撒倒也很配合，把酒杯往前递了上去，看起来似乎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来，路明非，拿出学生会的人应有的酒量来！”

“嘿师弟别给师兄我丢脸啊！”芬格尔也一边拍着路明非的肩膀一边瞎起哄。

喂喂老大别随随便便就给学生会的人加设定好么你明明刚才还一脸无趣的样子怎么现在就来劲了还有芬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个时候和我称兄道弟你这完全是落井下石好吗……一句句的烂话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在路明非的脑海中堆积成山，却在脱口而出之前给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路明非突然意识到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对劲。

他来高天原根本就不是为了喝酒，而只是想和他们汇报一下任务进展然后顺便聊几句，好弥补一下自己那一份该死的罪恶感。但现在，好像都乱套了，如果他在这里喝醉了，那他好不容易从情人旅馆赶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能喝，必须要和他们解释，解释一下不就好了？但是……但是那个妹子好像还没醉过去啊要是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行踪怎么办……

反反复复的迟疑，路明非仍下意识地往酒杯伸手过去。

但就在他的指尖碰到杯壁的前一秒，另一只手冷不防地横插了进来，迅速抓住了杯身，把高脚杯从恺撒的手里硬生生地抽走了。

“我帮他喝。”说完就仰头，直截了当地把杯中的液体灌进了微张的嘴里，然后吞咽，微微滚动了喉结。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带丝毫迟疑。

路明非惊呆了。刚才的一切太过短暂，以至于他根本就没能迅速地作出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一个如今已空空如也的高脚杯，右手还停滞在空中，好似被人固定住一样。

“师、师兄？”

在高脚杯被重重地搁在了茶几上之后，楚子航就一直低着头，把脸埋在了细碎的刘海里，即便是坐在他对面的路明非，也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路明非还维持着刚才目瞪口呆的表情。师兄出其不意的行为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虽说楚子航那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自己早已习惯，但此时路明非却完全找不到他要这么做的理由。

对了，师兄为什么要帮我顶酒？

这个时候才来思考这种问题已经太迟。芬格尓不怀好意地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凑上去说：

“你家师兄可真是罩你啊废柴师弟。”

芬格尓身上浓重的酒气顿时源源不断地送进了路明非的鼻孔里，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满脸厌恶地想尽一切办法和这个人拉开距离。路明非当然也这么做了，只不过在听到芬格尓或有意或无意的打趣后还是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楚子航罩着自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虽说他本人并没有明确表示会罩自己，有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就凭养尊处优的狮心会会长竟会愿意和一个不接受自己的邀请，沦陷在美人计里的死对头的走狗聊天，并且还主动关心对方为数不多的心事这一点来说，就已足够成为理由，更无需说那些斥充着硝烟和烈焰，分分钟生离死别的场景。

可以说，除了相处时总会因为性格的迥异而无比尴尬之外，楚子航就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只是那个时候，路明非不是还沉浸在暗恋的沉闷心情中，就是因为事态的紧急而惊恐得无法思考，所以楚子航对他的好，自然很快地就被他抛在脑后。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此时的他没有别的情绪，只是一个被逼着喝烈度酒，心里委屈但没法说出口的服务小生。于是，当楚子航替自己把杯中的酒悉数喝光后，路明非只觉得彻头彻尾地被拯救了，顿时犹如冒起的水泡的感动心情以及想要抱住对方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强。

当然，路明非没有这么做——他也不敢。游戏在不明事态的女客人的抱怨中再次开始了，仿佛刚刚那个鲁莽的顶替行为的到了默许一样。

心里盘算着游戏过后一定要向师兄道谢，眼睛不停地往对面瞟，路明非此刻非常担心楚子航会不会突然醉了过去——他并不清楚楚子航的酒量——不过看到对方一动不动的样子，想必他的酒量也很不错。

路明非就这么想着些有的没的，直到意识到楚子航抽到了鬼牌之后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按照规则，楚子航需要听从上一局抽中鬼牌的人的指示。

楚子航看起来仍旧是清醒的，因为在他抬起头的时候，露出来的依然是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虽说除了面瘫和极少的僵硬笑容，他大概也摆不出其他的表情了。

恺撒维持着方才搂住女客人的姿势玩味地打量着楚子航，渴望从他的脸色里看出一点点的醉态。楚子航很少沾染酒精，但喝酒少不代表酒量小，这让一直都想在酒量上也打败他的死对头的恺撒感到十分困扰，而今天，借着“真心话大冒险”这个幌子，说不定他能一探对方的酒量。

于是他一把把地上的一整瓶波士兰精馏伏特加提到了茶几上，探着身子对路明非说：“作为学生会的一员，路明非，我一直很看好你。想必在对付对手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若是换做以前，路明非绝对会把注意点放在后半句上。他一学生会的一挂名走狗，会在什么事情上和他老大立场冲突？答案显而易见。但现在，他却没有这个思考后半句言外之意的心情了，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左右为难。方才恺撒的一席话毫无疑问是在威胁自己给楚子航灌酒，而他的潜台词也许就是“自家老大和老大的死对头，你帮谁？”

路明非当然不愿意得罪恺撒，但他这一次却愿意冒这个险——楚子航一直以来对他的关照值得他这么做。

这时，楚子航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不，我选真心话。”

恺撒自感无趣地耸了耸肩，而路明非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于该要求楚子航回答自己怎么样的一个问题？路明非冥思苦想着。他希望这个问题完全不会为难师兄，因此类似于“你的初恋是谁”、“你对初恋对象的第一感觉是什么”这种经典问题直接就被他过滤掉了。

思来想去，小衰仔终于想到了。他小心翼翼地对上了楚子航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高度酒精的作用，他意外的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此时竟有些涣散，在柔黄灯光的映衬下多了几分迷离。路明非心头一紧，慢慢地把那个问题说了出来：“师兄，不如就说说你觉得你碰到过的最尴尬的事情？”

这个问题确实不会难为别人，回答者只需随便编几个糗事就行，比如“进错厕所”、“穿反衣服”类似这种事情真是要多少有多少，至于是不是真的最尴尬，谁会去追究？

但路明非明显还对眼前的这位生活作息犹如精密机械般运作的师兄不够了解，因此，他当然不会知道楚子航一直以来就从没进错过厕所，也从没穿反过衣服，也更不知道，即使是这样极易忽悠过去的问题，他也会很认真地去思考。

几十秒的沉默后，楚子航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高中的时候，学校的社团和学生会组织了一次外出的联谊活动，我作为学生会主席，也一同参加了那一次活动。

“活动期间，文学社的成员在玩一个游戏，如果我没记错，游戏的名字应该就和今天的一样，真心话大冒险。”

话音刚落，路明非就猛地想起来了一些事情。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及之前楚子航所说的“那一次”的含义。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他的高中生活实在是平淡无奇，即便期间真的有过什么奇遇，也被一同随随便便地置之脑后。

又或许是因为，在现在看来，那确实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